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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6.离京(第1页)

    没过多久,侍女将新煎的药送进来。严宵寒亲手接过,端到傅深面前,言简意赅地说:喝。    傅深心如死灰地盯着冒白汽的汤药,默默运气。    严宵寒看他那样子,哭笑不得,忍不住坏心揶揄道:侯爷,你要是腿没瘸,这会儿是不是已经上房了    你给我出去,傅深怒视严宵寒:行行好吧别叨叨了,你属老母鸡的吗把药放那儿,我自己会喝的!    严宵寒是真没想到他喝个药会这么困难。毕竟傅深在他眼里一直是个相当自律的人,该做的事绝不会退缩,几乎从不任性。    他放缓了声气劝哄道:这一碗药量不多,你眼一闭心一横,几口就见底了,真的。    傅深痛苦地别过头去。    你是嫌药苦有那么难喝吗严宵寒端起碗来自己尝了一口,皱了皱眉头,觉得苦是苦了点,但还不至于无法忍受,为什么傅深会那么抗拒    不应该啊。他见傅深嘴唇和脸色发白,皱眉强忍,料想他是被药味冲的反胃,便把药碗放到一边,拉过他的双手,并指轻揉腕上的内关穴,试探着问:寻常人都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,更何况是你。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能不能跟我说说    傅深双手被他攥着,软绵绵的,仿佛小动物摊着两只爪子。他倒没逃避,只是看上去有点垂头丧气,不大乐意地提起往事:我吧,小时候身体不好,经常喝药。我娘去的早,奶娘对我不很上心,她见我不肯喝药,就捏着鼻子硬灌,灌一次吐一次,后来渐渐成了毛病,吃什么都吐。    严宵寒听得眸光渐冷,轻声询问:你……家里没人发现吗    傅深一扯嘴角:那时我爹在边境,经年累月地不着家,哪有人管我。后来是我二叔察觉不对,找人暗中盯着那个奶娘,才算把我从她手里解救出来。从那以后,我就改吃丸药了。    他吁了口气,坦白道:其实我也不是不能喝,就是心烦,不想喝。    手腕处传来温热触感,严宵寒是习武之人,手指不会柔软到哪里去,按揉的力度却拿捏的轻重适中,无形中给人以慰藉。傅深借着这点暖意做好了准备,心说躲也不是个办法,于是倾身伸手去拿药碗。    出乎意料的,严宵寒却一反常态,把他按了回去。    傅深疑惑地抬眼瞅他,严宵寒原本坐在床对面的圆凳上,此刻却将药放在床头,自己起身坐到床边,斜倚着床栏,说:今天这是最后一碗,明天让沈遗策给你改成丸药。    傅深心说丸药就丸药,你坐这么近干什么。    严宵寒笑了笑,语气有点不太自然:你大概不记得了……其实前两天你昏迷时,是能喝下汤药的。    傅深:嗯    严宵寒:我亲自喂的。    傅深:!!!    他真的是昏迷吗怎么感觉像是失忆了。    你想干什么傅深警惕道,来硬的你这屋子不打算要了    严宵寒忍俊不禁:放心,我没打算对你用强,来,过来。    傅深半信半疑地往他那边挪了挪。严宵寒道:转过去,背对我。    傅深依言转身,他原本直挺挺地坐在床上,严宵寒伸手扳着他的肩膀,用力往后一按,傅深仰面倒进了他的怀里。    他原是准备就寝,已除去了外衣,只穿薄薄的白绸中衣,散着头发,整个人全无防备。隔着一层布料,傅深立刻能感觉到背后紧贴着的温热结实的躯体,另一个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,药气清苦,却挡不住他领口缭绕四散的沉水香。    傅深像被踩了尾巴一样挣扎起来,厉声道:严宵寒!你活腻歪了!    老实点,别乱动。严宵寒背倚床头,以左肩和胸膛支撑着他半躺的姿势,左手碗右手勺,四两拨千斤地把傅深牢牢地圈在怀里,一低头,下巴就碰到了他的鬓发:现在知道了当初就是这么喂你的。不是占你便宜,谁占谁便宜还说不定呢。    傅深全想起来了。    在他高烧不退浑浑噩噩的那段时间里,确实是有人一次又一次地抱着他,亲手把汤药吹凉,一口一口地喂下去。他也曾挣扎过,但那个人出奇地温柔耐心,一点都不像记忆里手重粗暴的奶娘。会有人轻声哄他,连瓷勺碰到唇边都是轻轻的,喂完药还会再喂一勺清淡的蜂蜜水。    那时候一天两碗汤药,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下咽。    严宵寒调整好合适的姿势:再试一次管不管用。就这一次,下不为例。来,张嘴。    傅深生平第一次想找个地方躲进去,却被困于臂弯这方寸之地中。一勺药随即递到他嘴边,动作轻缓,却不容拒绝地等着他张开唇齿。蓦然间,像是有另一个意识成为了主宰,不待理智警觉,身体已经循着旧日记忆做出反应。    第一口汤药流入喉咙时,他听见严宵寒在头顶轻笑一声,像是很无奈,又不得不纵容:说来说去,还是要人伺候……大少爷。    傅深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,好似不满,可那力道很轻,倒像某种口是心非的推拒,这一肘杵的暧昧横生。    大少爷怎么了    大少爷还不是落到了你手里。    一碗汤药很快见底,傅深像个十足的大爷,眼皮都不抬一下,低声要水。严宵寒左手揽着他,将茶杯送到他嘴边,傅深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,撇嘴道:不甜。    把你娇气的。严宵寒回手将茶杯放回原位,半真半假地抱怨道,你刚喝完药,明明喝什么都是甜的。    傅深似乎是笑了,只是因为被闷在怀里,所以听起来像哼了一声。    严宵寒正欲将傅深放回床上,却不料怀中人忽然稍稍侧身,长臂一伸,搂住他的腰,脑袋枕着他一侧肩窝,竟然就着这个蜷在他怀里的姿势,闭眼睡了。    严宵寒刹那间静了。    烛影摇红,照见璧人成双。    这一刻意味着什么,无需言语,他们都心知肚明。    ——他动心了。    一个月之后。    马车停在严府角门外。因傅深此行不欲大肆宣扬,所以连正门都没走,轻装简从,数十亲卫随行。肖峋将傅深背上车,收起轮椅,假装随意地问:将军,严大人不来送行吗    傅深眸光闪烁不定,索性闭上眼睛,漫不经心地说:不用他送。收拾好了吗启程吧。    肖峋心细如发,总觉得他的状态不对,倒不是说不好,而是有点奇怪。似乎突然跟那位严大人疏远了,可又不见二人有多生分。    然而这些话他只敢在心里想想,不敢跑去问傅深究竟。肖峋翻身上马,率先出发。马车随后缓缓行动起来,严府下人一直目送他们远去不见,才退回府中,重新掩上角门。    待一行人离开城门,还没走出多远,忽听得背后马蹄疾响,一人一骑风驰电掣而来。肖峋勒马止步,隔着老远认出飞龙卫官袍,顿时头大如斗,不由得暗自嘀咕你们俩这是搞啥呢,不是说好不来送了吗    傅深在车里闭目养神,差点睡过去,感觉到马车慢慢停下,也没睁眼,懒洋洋地问:重山    紧接着车帘被挑开,人影伴着一线天光纵身跃上马车,傅深睁眼一看:你怎么来了    走前还是得来看一眼,严宵寒温声道,不然不放心。    两人这段时间确实有些尴尬,准确地说是自从那一晚开始,双方心态都有变化,也都需要时间好好想想。这种疏离令人辗转,但那并不是一种煎熬。    因为他们都知道等在前方的结局是什么,只是名不副实而已。最坏的结果不会比现在更坏。人已经站在了谷底,往哪儿走都是向上向好。    更甚者,白日梦倘若再做的大一点,他们说不定还要感谢元泰帝独具慧眼,天赐姻缘。    傅深看见他,心里已经松动了,只是面上依旧端着。盖因四周都是耳朵,他们虽在车中,言行举止也不能太过。他淡淡地道:本侯往来于北疆京城之间的次数,没有一百也有八十,大人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回去吧,你有官职在身,别耽搁太久。    严宵寒道:今日一别,再见就是明年了。望侯爷谨守婚约,不负前诺。    在车外支楞着耳朵听墙角的肖峋背后一凉,心说这严大人别是个二愣子,明知道侯爷心里对赐婚不痛快,怎么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。    在车里,严宵寒忽然拉过傅深,搂进怀里重重地抱了一下,低头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:出门在外,务必小心谨慎。北地寒冷,你自己好好保重身体,别让我担心。    傅深难得柔和地嗯了一声,半开玩笑地在他后心口按了按:心与君同。    怀抱暖热,耳鬓厮磨,两人的心跳渐趋一致。傅深与他侧脸轻轻相贴,极尽温存,像是这辈子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柔情似水,佳期如梦。    相拥良久,他终于推开了严宵寒,随手替他理顺压皱的衣领,示意他下车,同时口气十分狂妄嚣张地送客:严大人尽管安心,来年花朝,本侯亲自登门迎娶大人,十里红妆,必不负君!    严宵寒:……    所有人:……    肖峋暗暗摸上腰间佩刀,预备着万一打起来第一时间冲上去拉偏架,千万不能让侯爷因为嘴欠被打死。    两天之后,马车行入燕州地界。    周围风物越来越熟悉,除了树木凋零,一切与他们秋日离开时无异,傅深虽生在京城,却在北境长大,燕州犹如他的第二个故乡,令他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,甚至有兴致透过车上的小窗偶尔看看外面的景致。    他们走的是商道,一路上经过了大大小小的城镇村落。至晚时一行人落脚莲祁镇,傅深途经小巷时闻见一阵甘冽的酒香,勾得他蠢蠢欲动,遂叫肖峋掉头,准备进去一探究竟。    肖峋苦着脸死命阻拦:我的爷,您不能喝酒,咱可马上就要回去见杜军医了!    傅深满不在乎:放心,一晚上早消化完了,他看不出来。    肖峋:严、严大人也不让您喝!    傅深跃跃欲试的笑容一僵。    他恨铁不成钢地指着肖峋:你胳膊肘往哪边拐里外不分!北燕是老子的地盘,他严宵寒手伸的再长,能管到这儿来吗,啊一个个都把嘴闭严实了,此事若泄露半个字,我拿你是问!    肖峋忍不住顶嘴道:飞龙卫耳目通灵,保不齐他就知道了呢    傅深的气焰瞬间矮了半截。    重山,你还年轻,不懂人心险恶,傅深语重心长地道,本侯与严宵寒之间,不仅仅是我们二人要争个高低胜负,更是北燕军与飞龙卫的较量。我要是在京城以外的地方还被他辖制,那就是没过门,先惧内了!说出去,北燕军的弟兄们以后在飞龙卫面前还怎么抬头做人    肖峋听的一愣一愣的:侯爷英明。    不惧内的靖宁侯忽悠完这个傻孩子,心安理得地摇着轮椅往小巷子去了。    酒店不大,只摆的下三张桌椅板凳,一座柜台。当垆卖酒的是位老板娘,傅深挑了张地方稍微宽敞的桌子,以手轻扣桌面:店家,都有什么酒    那柜台后的女人闻声望来,看清了他的面容,却蓦地怔立当场。    傅深没听见回应,抬头一看,恰好与她目光相接。    一瞬间,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奇异的熟悉感:你……    您……    两人同时开口,傅深顿住,那女人却颤抖着问:这位公子,您……可是姓傅    她那模样,泪中带笑,分明是一副惊讶过头欢喜的不知怎么办才好的样子,傅深被叫穿身份,但看她不像有恶意,便略一点头。    下一刻,那女子奔出柜台,纳头便拜:小女子昔日蒙您出手相救,三生有幸,今日又得再遇恩人。恩公在上,请受小女子一拜!    不对,等等,傅深完全想不起来有这么个人,疑惑道,这位姑娘,你是……    那女子哽咽道:桓仁县宝岩山幽兰山庄,金公冤案,七年已过,至今仍未昭雪。    傅深瞳孔骤缩,犹如被人自头顶重重一击,脸色唰然惨白,不敢置信地一字一顿:你是……采月    这个名字犹如飓风,刹那间摧毁了他多年来的顽固与执念。回忆滔天浪涌,顷刻淹没傅深,浮浮沉沉,将他推入一段不敢回忆、不愿提起的久远过往。    那是他过于短暂的少年时光里,第一次被人将真心踩的粉碎。    ——也是他与严宵寒之间的死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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